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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散文】赶雀的少年
来源:光明日报客户端   更新时间:2020-07-21  

作者:完颜平

那一年,我十四岁。生长在农村,与今天的孩子有所不同的是,放暑假了,不是要在家里写作业,而是要去生产队劳动,参加“三夏大忙”。

我到生产队长那儿报到,他见我身单力薄,平静地说:“你就到垛下田赶麻雀去吧。”

这个我愿意。于是,把书包挂到墙上,一手拎着一个破旧的铁皮筒,一手拿根竹棍,戴着一顶草帽向垛下田走去。垛下田在我家西南方向,垛前是一条倒U型的河塘,塘泥堆垛,垛后低洼,是一片稻谷地。正值盛夏,早稻田的稻子快熟了,田野一片金黄,空气里弥散着稻香。风抚慰着稻穗,时而把它吹弯,时而把它扬起,仿佛正向朝自己走来的赶雀少年致意。

沿着小路,我猫着腰,悄悄地走到稻田旁,“嘭嘭嘭”突然敲响铁皮筒,一群正在偷吃稻谷的麻雀“呼”地一下腾空而起,在稻田上空盘旋,形成一片灰色的云,卷舒间,与金色的稻浪交相辉映,而我捧击铁皮筒的“嘭嘭”声,恰好成了他们翩翩起舞的伴奏。

仰望蓝天白云,闻着泥土和稻谷混合的芳香,看着鸟儿自由飞翔,尽情地倾听他们叽叽喳喳地欢唱。不一会,雀群消失在天空,躲进了垛那边的芦苇丛里,田野一片宁静,只有稻穗与稻穗相拥相亲发出的细语轻吟。这让我一时忘却了学校,忘却了学校的嘈杂,忘却了同学间的打打闹闹。

后来,每天去赶雀,我的腋下都会夹着一本书。我发现稻田的一角长着一棵槐树,虽然树干不是很粗,但树冠如伞,我在树下席地而坐,将铁皮筒倒扣着,刚好把书放在上面。记得读的是一本《创业史》,柳青描写的那蛤蟆滩的蛙声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响,梁生宝的故事更是引人入胜……不知不觉,书上有了水滴,一滴二滴三滴,尽管书中人物的命运使我热泪盈眶,不过水滴却不是我的泪水,原来天下雨了,我却没有发现。

“呀,麻雀!”这才想起自己是来赶麻雀的,潜意识地赶紧敲铁筒,“嘭嘭嘭”,麻雀又一群冲天而去。雨越下越大,我脱下短袖褂子,包起书,盖上草帽,而后光着膀子在青草萋萋的田埂上奔跑。

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,不一会雨停了,我又回到了树下,佯装看书,眼睛却瞅向稻田,我想看看麻雀到底是怎样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偷吃稻谷的。却见先有两三只麻雀飞来,看看没有什么动静,有一只便飞到垛的上空,像是发出了什么讯号,或者打了一个口哨,接着一群麻雀飞来。原来,麻雀很是机灵,先派出侦察小分队,发现“那小子又在看书了”,才倾巢出动,就这样我与麻雀,麻雀与我打开了“拉锯战、游击战”。

一天生产队长来巡查,弯下腰,捋着一颗稻穗,却见稻穗上的谷粒已经所剩无几。我再看,才发现有一片快成熟的稻子,稻杆挺直了腰,稻穗光秃秃的,只有几个没有灌浆干瘪的稻粒挂在上面,粒满的都被麻雀吃了。队长心里有数,并没有责怪我,只轻轻地说:“不能光看书,也要赶鸟儿啊!”队长走了,我心想,完了,每天“5分工”怕要被扣了。

都是这些该死的麻雀!“嘭嘭嘭”,我使劲地敲打铁皮筒,却不见一只麻雀起飞,好像他们已经知道队长要来,躲得无影无踪。我发誓要严惩麻雀,但来稻田偷吃的麻雀却毫不买账,你赶我走,你去我来;你到这边来,我到那边去;甚至对我手中铁皮筒的“嘭嘭”声也越来越不惧怕,你敲你的,我吃我的。

傍晚,我很不开心地回家,却有两只麻雀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,刷存在感。原来我家屋檐下有一只经年的麻雀窝,谁能说那偷吃稻谷的麻雀不是从这里飞出去的呢。于是,气不打一处来,我搬来梯子,愤然掏出鸟窝丢到地下。“叽叽叽叽”,几声脆弱凄厉的叫声使我从怒气冲冲的境地中醒过神来,但见几只羽翼未丰的麻雀张着小嘴,抻着细嫩的腿,除了发出几声哀鸣外,没有任何可以反抗的力量,而就在短短的一瞬间,我恻隐之心发现,把鸟窝和麻雀从地上捧起来,放回了原处……

当时,我做到的就是这样。几十年后,我似乎懂得了那时自己的恻隐之心是什么:麻雀虽小,也是一条命,太悲怜了!我原本也是世界里的一只小鸟,甚至比那只麻雀还要渺小。

人的价值观的形成,很可能会受少年时一件事情的触发,直至影响一生。

今天我似乎更加懂得了生命平等的意义。我们生活的地球村里,住着人,也住着麻雀,麻雀同样有生命的权利、空间、求生的手段,以及寻求快乐的方式。从人的立场看,是麻雀抢食了自己的稻米,而从麻雀的立场看,那片金色的稻浪地就是他们的欢乐场。

第二天,我仍然去赶麻雀,仍然提着那个铁皮筒,却再也没有敲响它。队长再也没来巡查,也没有扣我的工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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